好伴從大學時開始關注社會住宅議題,去年有幸能正式投入此領域,我們透過兩種不同的模式參與其中,其一是「臺中共好社宅計畫」,該計畫由台中市政府社會住宅的主責單位住宅發展工程處(以下簡稱住宅處)所推動,目標是整合進駐在社宅裡且各自有著不同專業的組織,包括物業管理公司、社福單位、醫療機構、社造團體等,共同提供社宅裡的軟體服務、建立社區認同與提倡互助共好的文化;其二則是透過計畫型公共藝術,以藝術為媒介創造人與人互動的契機,藉此看見彼此的異同,而有同理、包容、欣賞、合作的可能。
文/圖:好伴社計 連真、周家緯
第一年的實踐場域是台中市第一棟社會住宅—豐原安康社宅,第一批共200戶居民已於今年4月入住,而我們駐點社區、開始執行計畫也已將近半年,兩種模式有著各自的優勢與限制,當然也相輔相成。而它們共同的基石是我們在社宅裡經營的一個實體空間「安康好客廳」,我們在這裡認識許多居民、舉辦各種活動、分享社區參與的成果、或以空間導入更多資源,一如好伴共同工作空間時期的核心價值,我們相信以空間創造實體互動的重要性。此外,「人」也是其中的關鍵要素,有些居民在過程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我們將他們稱
作「社區種子」,有些人是透過提案徵選免抽籤入住,有些則是入住後才挖掘到的積極參與者。因此,本文將先著重在共好計畫中有關實體空間經營與社區種子機制的觀察與發現,並簡單談談後續營運的想像和我們心目中理想的社宅,還有許多收穫留待日後慢慢分享。
一個社區空間的多重角色,在不同期待與需求之間找到平衡
安康好客廳其實有一個比較嚴肅的名稱「共好實踐基地」,期待這個空間能作為推動整個共好計畫工作的據點,同時也是嘗試各種可能的實驗場域。共好計畫的範疇不僅限於單一基地,而是涵蓋未來全市近20處社宅,由於不是所有基地都能有這樣的空間,因此安康好客廳肩負的任務,即是要用第一棟的經驗去協助未來其他基地的規劃,無論是在硬體或軟體層次。
在此須先簡介一下這個空間,整棟社宅的一樓由三個社區空間和有管理員管制的大廳所組成,三個社區空間分別是由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進駐的「社會服務站」、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進駐的「健康關懷站」,還有好伴進駐的「共好實踐基地」。每個空間約60坪,有獨立的出入口,非社宅居民也可進出,共好實踐基地的特色則是空間寬敞,除廁所外沒有其他隔間,但其中一個角落已先行規劃為配備各種玩具的親子空間,也有簡易的廚房設備,除此之外,就是可搬動調整的沙發、桌子、椅子等,也採購了簡單的投影、音響設備等。為了可以更彈性、有機地使用它,保有相當程度的留白,但也因為如此,初次造訪的人可能會覺得空間的用途並不明確。
對我們來說,在進入一個社區時,這樣的空間則有一個最務實的作用,它是我們田野蹲點的場所,唯有長期、固定的身處一地,才有可能與該地的人們建立關係,並就近觀察到未曾明言或察覺的需求。接著,我們就需要一個容易被理解的身份,我們是誰?我們來這裡要做什麼?社宅作為一個全新的社區就有這樣的好處,大家都是新來的,而我們是一個要來服務這個社區的年輕團隊,經營一個開放空間,歡迎大家有空來坐坐,取名作「安康好客廳」也是因為這樣。
一開始,大部分的居民就把這裡視作社區的一種「公設」,有人帶入一般對大廈公設的期待,如:健身房、卡拉ok室等,也有人擔心這個空間的營運開銷是由誰負擔,當然也有人從沒走進來過。不過,幾個月下來,居民開始認識到這個空間的使用者除了他們自己,也開放給社區,而主要的管理者是好伴。但這並不完全是我們所希望的,我們擔心這將扼殺各種共同參與的可能,也不能忘了它作為共好實踐基地背後更大的願景,因此開始了各種嘗試。我們邀請不同人來當空間的主人,如:社區大學來開課、種子舉辦共食活動、對外徵求有意願進駐的社群;也讓多元的事件在這裡發生,包括工作坊、沙龍、展覽、會議、講座等,同時透過將公共藝術作品擺放於此,讓這個空間真正成為大家可以共同想像、參與、管理的資產。
關於空間的經營,我們當然也有一套自己預設的目標,比方說,希望可以建立人與人、人與社區之間的互助網絡;或是運用空間,培力居民實現個人生活理想,使之得以在心理和經濟上獲得提升;為了更長遠的發展,也期待能以空間導入更多外部社群的資源和能量,甚至夢想著在這裡踏出社區經濟的第一步。但所有這些美好的理想都始於每日駐點的日常,我們在這裡遇上孩子才剛學走路的年輕媽媽、覺得孤單想找人聊天的70多歲阿嬤、想找人一起下
棋的國中生、下班後帶著狗狗外出散步的青年⋯⋯,每一次與他們聊天,就是彼此生命難得的交會,而這個空間能做的,無非是讓他們有更多機會可以相遇,擦出動人的火花。
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種子,讓共好價值由下而上發芽
在今年以前,社宅在台中還不是一個廣為民眾所知的政策,大家對於到底有哪些族群會入住也都沒有把握,但共好計畫若要順利推動,勢必要有來自居民端的支持,因此,臺中共好社宅在入住前就規劃了「種子行動提案徵選」,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作法,如北市公共住宅青年創新回饋計畫,不過因地域和規模不同而發展出各自的特色。台中社宅的計畫內容簡略來說是,原先就符合社宅申請資格的青年,可依據自己的興趣或專長,提出每月投入一定時數貢獻社區的計畫,經徵選通過後,就能以種子的身份直接免抽籤入住,並於入住期間協助公部門與進駐團隊推動共好工作。
種子的申請資格沒有年齡限制,但或許是因要撰寫計畫書所形成的門檻,加上第一次舉辦宣傳管道較限縮,讓招募到的4位種子皆是20多歲的青年,提案主題分別是派樂日(potluck)共食、運動休閒、二手換物、在地工藝美學,他們多以個人為單位,既非成熟的團隊,也沒有豐富的社區經驗。執行過程中,沒有嚴謹的活動流程、沒有充足的經費、除了要大家一起玩得開心外,也沒有其他特定的目標,但反而因為如此,更容易拉近與其他居民的距離,活動設計也更須具備共享精神。幾個月後,不同主題逐漸在居民間形成微型社群,在非活動舉辦期間,民們也會彼此相約聚餐、串門子,種子自發建立的線上群組也有效發揮資訊傳遞、聯絡感情的功能,逐漸發展成全社宅居民共用的群組。
除了徵選進來的種子,我們也在過程中發現一些潛力種子,有些人特別樂於參與活動、有些人總是默默關懷需要幫助的鄰居、有些人則能直言不諱點出亟待解決的社區事務,人人有著不同的特質,又因各自的背景、經歷、價值觀而展現出不同的樣貌,有時親近、有時卻容易引發衝突。這種時候,正好能發揮共好計畫中所有工作者同為一個團隊的長處,我們彼此分享看見同一個人的不同面向,並認識其行為背後的原因,就能更溫柔、包容、有創意地為不同人找到合適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們也將這樣的發現分享給其他居民,而多數人都願意傾聽,且保持開放的心。此外,我們的任務也包括盡可能開放讓更多人一同參與的環節,如:同樣的預算不再向外面採買,而是邀請社區裡有烘焙手藝的媽媽為活動準備茶點;邀請社區爸爸擔任兒童藝術課的助教,於是他們不只照顧自己的孩子,也會幫忙留意其他孩子。漸漸地,他們不僅是參加者,也成為活動的協辦者,開始想像「我們」能一起做到的事。
種子與其他居民同住一個社區,無形中也將共好的生活價值透過各種日常管道傳遞出去,如:倒垃圾時彼此對回收分類的提醒、上頂樓曬棉被時揪伴一起照顧農園、獲得實用育兒資訊時傳訊息給另一位有著相同煩惱的家長⋯⋯,而這些都是外部進駐者無法取代之處。這並不是說種子就是公部門或共好團隊的代言人,在各種場合裡,他們都能自在地發表對於社區事務的看法,他們扮演的是橋樑,讓不同立場的人有機會彼此靠近,也從他們那裡得到最真誠的回饋。對其他居民來說,因為與種子有著一樣的身份,也能放下對特定角色的既有期待或防衛,回到最自然的鄰居間的相處。
後來,到底誰是種子已不再重要,就像我們也從不真正區分關懷戶或是一般戶一樣,因為誰都有可能需要幫助,同時,誰都有可能提供幫助,最初這些身分上的區別,只是為了提醒我們,人有各種需要、也有各種潛力,而我們能做的就是設計出相應的機制,讓它更好地滿足和發生,更多時候,還會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結果。
翻轉額外開支的思維,想像一個社區經濟的未來
所有計畫推動都需要成本,尤其在這樣新興且須高度跨域整合的工作裡,更無法輕易找到可以快速對接的現成模式,因此特別需要長期實作的經驗作為後續發展的基礎,若相關執行只是曇花一現,將讓過去的努力功虧一簣。我們必須提早開始思考,如何持續取得必要的資源。
首先,我們想先試著提問,這些軟體面的工作對整體社會住宅政策的推動究竟是一個nice-to- have還是must-have,在硬體端,我們已經很習慣投入一定的資源,以建成一個安全、有品質且兼具美感的建築,但軟體端在不同的外部條件下,可能需要仰賴每年額外的預算編列。如果我們相信唯有在營運管理上也投入必要的資源,才能讓整體政策發揮效果(甚至不會招致失敗),那有沒有可能把原先以為是能省則省、或錦上添花的花費,重新視作是讓社宅能順利運轉的一把關鍵鑰匙。
延續這樣的思維,對實際享受到這些共好成果的居民或周邊社區來說,他們不會、也不應永遠只是被動接受社福照顧的一方,而是推動相關工作的一份子。如果有一天,有更多人是因為認同共好理念而選擇入住,那麼我們將可以更大膽地期待,屆時,或許就能以類似管理費的模式,每月固定收取小額經費,支持這個社區持續投入發展有關社區照顧、社區經濟的各種可能。
在大環境條件許可之前,讓我們重新回到務實的營運面,目前以物業管理為主軸的社區管理是無庸置疑的必要支出,我們可以將某些服務結合進物管機能中,讓既有的管理費也能挹注到空間營運上,從他們原先就擅長的領域出發,如:公共空間的門禁管理、設備維護等,一方面降低開支,一方面搭配社區自主管理的培力進行。當然這中間一定也須仰賴各專業彼此合作、大量學習,正如好伴某場邀集各進駐組織與專家學者前來的工作坊一樣,我們最終得出不同組織間必然要互相靠近,甚至「交雜新生」出某種全新的服務提供模式。
另一方面,若眾人的努力真正產出某些不可取代的價值,相信能一定程度地將其轉化為某種可再投入的資源,舉例而言:一個有溫度、人來人往、充滿可能性的空間,或許能透過場地租借、餐飲、商品販售等模式獲取收益,再以公基金制度回饋到所需的營運開支。而當空間所產生的正外部性能帶動社宅中其他商業空間的經營,那麼即使該空間無法直接獲利,也有機會透過該商業模式的回饋來支持。
綜觀上述,一個計畫要走得長遠,有許多條件要成立,也有不同路徑可以嘗試,同時,我們必須把我們的工作放在時間軸上思考,有些需要經歷錯誤的累積、有些則需要時間的醞釀。此外,我們也可以將社會住宅視作一個實踐社區經濟的絕佳場域,一旦產生可在社區中流動循環的資源,就有可能走向自給自足。現在只有一棟200戶,未來全國的規模達數萬戶,在這樣的尺度之下,我們必然要從最務實的地方開始做起,但同時也要具備想像的勇氣。
在軟硬體規劃上引入開放參與、持續修正的社會設計
此刻,台灣六都有許多社會住宅的新建計畫正陸續展開,但目前居民實際入住的時間不長、周邊社區參與的機會還不多、相關協力、進駐組織的經營模式也尚未成熟,如何在硬體興建和軟體實踐的過程中吸取經驗,並有效回饋到後續的基地建置規劃,將是社宅能否順利推動並且持續進步的一大重點。
在硬體方面,公部門和建築師若能在前期設計階段就引入相關單位的討論,將有助於硬體空間規劃的品質。舉例來說,台中市住宅處便在豐原安康段二期的規劃會議中,邀請目前在一期有執行經驗的社福、醫療單位及好伴一同與會,除了提出空間使用上的實際需求外,也能根據日常觀察居民的使用情境提供意見,例如青創空間應保持隔間的彈性、公共空間開放需考量更多停車位規劃、資源回收室的設置如何兼顧居民和環保局的便利、一、二期的服務資源如何重新整合等。
除此之外,基地中每個單元(房間)的施工品質,也絕對是成敗關鍵之一。對每一戶搬進社宅的居民來說,這個單元就是他們的家,他們關心這裡的廚房設計是否安全、房間是否通風、浴廁是否潮濕,若對居住環境品質不夠信任,常常要煩惱或處理報修事宜,不僅會造成管理單位的困擾,居民也可能會先入為主地對其他服務抱持懷疑,抹滅其他正面的價值。因此,需要讓居民先放心地安頓下來,才有空間創造更多可能。
在軟體方面,社會住宅除了找土地、找資金、蓋房子、找進駐單位之外,其實還有更多「看不見的議題」需經過充分設計。社宅系統中有許多重要的利害關係人,包括居民、公部門、周邊社區、進駐組織及物管公司,這五種角色對社宅的經營有著關鍵的影響,但他們彼此間的認識卻相當有限。因為存在誤解或期待落差,常常造成不同介面之間斷裂或緊張的關係,我們必須讓各個關係人對於自己在社宅中的角色有正確認知,並能互相理解。舉例而言:居民認為公部門應該要解決他們所有居住上的問題?周邊社區要如何得知、使用社宅中提供的服務?物管公司又該如何從與居民朝夕相處的經驗中,回饋想法給公部門及其他進駐組織呢?此外,所有進駐單位都應該在過程中保持虛心開放的態度,以能回應居民、周邊社區真實的需求為目標,持續動態調整,將專業服務與社宅實務對接。
另外,目前台灣的社會住宅多定位為中繼宅,換句話說,居民總有一天要搬出去。在社區營造的層次,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建立鄰居間的互助網絡,形塑社區認同和共享的文化,將是一個重要挑戰。在這樣的限制底下,個人層次也更顯重要,我們應該發展出一套培力居民的模式,讓他們擁有回應各種現實挑戰的能力,才能在搬出去前,生活品質獲得真正的提升,如:習得一技之長、找到合適的工作、重新建立人際網絡,或打造一個舞台,幫助他們重新找回生活的成就感和自信心。
我們理想中的社宅,是成為下一個世代共同居住生活的典範:在安全、舒適的居住環境中,我們能共同養育孩子、照顧家人、投入工作和學習新知,透過一同參與在社區事務中,彼此理解、互相幫助,好好地生活在一起。